102012
 
作者: 后藤博美
译者: 梁涵
图片来源:favim.ru

图片来源:favim.ru

如何独处。

笔记本电脑嗡嗡地叫着,那是里面的散热风扇发出的响声。屋外的雨下得缓慢而沉重。还没到中午,可天色已经很暗了。生锈的排水槽里塞满了经年累积下来的残渣,只留下一道缝隙,能让雨水从其间缓缓地流进地下的混凝土管道。雨水飞溅,发出持续不断的啪啪声,就像有人正在用铸铁煎锅煎着一打鸡蛋。想到这里,我的肚子不自觉地咕咕叫了起来。

“好啦,好啦,”我像拍一只老狗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。“那一天总会来的,总会来的。”

五十年前的今天,是苏格兰民谣歌手格里•拉弗蒂辞世的日子。我在电脑里输入他的成名作《贝克大街》。屏幕上,紫罗兰的柔光映衬着拉弗蒂20世纪70年代时的脸庞,接着,音箱里传来了萨克斯风的连复段的低吟,我顿时泪涌双眸。他悦耳的嗓音给人以侘寂
[注1] 的美感,那时,他沉湎于酒精,总是酒吧里最晚离开的那一个。他离开的那年,高清图像已经风靡一时,可我还是更偏爱岁月侵蚀留下的模糊感。

很久以前,我就决定停止升级我的个人硬盘了。我从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。事实上,它意味着我每月可以领到一份残疾补助:我的运行能力被界定为极低,假如这事儿发生在一个胎儿身上,恐怕在第一孕期结束前,他就要面临两条命运——要么立刻接受改造,要么进行人道主义终止妊娠。哈,这真可笑!

孩子们因我而觉得丢脸。或许他们已经删除了有关我的记忆吧?克罗娜最后一次来看我,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。大概算算,应该是有几年了吧。我从不记录自己的生活。如今,没有人再需要日历,一切都存在大脑里。过去,人们总是对那些劳累过度或是神经紧张以至于总是忘事儿的家伙说:“一切都在你的脑袋里呢!”现在,数字化存储竟让这句玩笑话成了事实。哈哈,这竟然成真的了!

天花板上的健康监测仪发出恼人的警报声。一旦监测到一氧化碳、天然气,甚至是“过量”的男性荷尔蒙,它就会开始引起我的注意。它总在提醒我,总会发出警告。要是有把猎枪,我就一枪把这玩意儿崩成碎片。

如果孩子们已经不记得我了,我还是他们的母亲吗?

他们的神经网络与所有人、所有事物相互连通。虽然人们还是会设置一些隐私保护,不过那已经是形同虚设了。他们认为拥有秘密是反社会的,只有嫌疑犯才会试图掩饰些什么。数据神经元一旦激活,所有人都被烙上了光荣共享的印记。我被我的孩子们指控为反社会者,我成了技术恐惧者,成了新的守旧勒德分子
[注2]

亲爱的孩子们——我并不害怕技术,我只是不想失去大脑赋予我们的特有的遗忘方式。

删除不需要的数据,他们发出指令。或许,我的大脑永远无法想象,你们被改造过的大脑能够处理多么庞大的数据流,但我看得清,你们在删除数据时眼神中的虚无。

亲爱的孩子们——你们的凡人母亲永远无法理解,你们眼中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。但我并不为此感到遗憾。

拉弗蒂的《贝克大街》是什么时候发行的?1978年吧……那时的民谣歌手还有很多,鼻息与眼泪(Sniff ‘n’ the Tears)乐队
[注3] ,凯特•斯蒂文斯
[注4] ……想到这里,年迈的我感到心中一阵甜蜜的绞痛,转瞬即逝,那感觉就像初次品尝美酒的滋味。

不管1978年那年我经历过什么,如今残留在我心中的,还剩下这些许微微的疼痛和不可名状的甜蜜。我抓住这稍纵即逝的语言,记录下我遗忘的过程。

删除与遗忘之间,存在着最本质的区别。

我们已经失去太多重要的东西了,它们该怎么办? 女儿克罗娜曾经这样问我。在人类推广大脑改造技术之前,她就总是用逻辑思维分析一切。 人类失传的语言不计其数,还有那数不清的动植物、真菌、细菌的遗传密码。 克罗娜和我说话时,总是放得很慢,好像生怕我会跟不上似的。当然,她在用完整的句子与我交谈时,大脑里很可能已经处理了数以万亿单位计的数据流。

数据会丢失,会被毁坏。系统会失灵,会崩溃。帝国会覆灭,人类文明也会不复存在。

这就是我们实施光荣共享计划的原因,我们必须永远做好备份。克罗娜娓娓道来。

改造人之间的交流,就像是在进行舞踏
[注5] 表演。他们共享数据流时,毫无表情的脸有时会变得扭曲,而且几乎从不开口讲话。

我深知,我已将自己异化成了老古董,可我丝毫不后悔自己的选择。每天夜里,我都能安然入睡。

你本可以再也不用睡觉的, 克罗娜抱怨道。

我喜欢睡觉的感觉。

雨似乎变小了,从煎蛋的啪啪声变成了炸薯条的咝咝声。说到这儿,我多么想来点儿薯条啊!可如今它已成了违禁食品,这都是为了光荣共享公民的健康着想。可要我说,对人体有害的东西可太多了。

记得克罗娜在最后一次见我时说过, 如果你接受改造,炸薯条想吃多少都可以,你不会发现虚拟和现实的区别,因为你的感受是通过神经传导的。如果你接受改造,你可以享受一切快乐,而不必承担任何后果。 说到这里,她的脸上甚至露出了虚伪的微笑。

我的女儿,我爱你胜过炸薯条,胜过睡觉,胜过拉弗蒂的《在路的尽头》 ,但我绝不会接受改造。

克罗娜对我的旧电脑进行了一些改进,以缓解超负荷数据对它产生的影响,否则,它就只能变成一堆废铁了。缓冲器的作用就像是一座海狸坝,让庞大的数据海洋只能通过一条细流到达我的电脑,使我在自己选择的孤岛上,仍能与外界保持最后一点联系。

我的躯体已经衰老。我依然爱睡觉,不过已经很久没吃过炸薯条了。

朋友们都离开了,他们选择加入光荣共享计划,但我没有。我已决定,在离开这个世界时,我将把大脑捐献给病理解剖学资料陈列馆。我希望,在那里,我的大脑能够作为一个不与外界连通的短时体验资源,供参观者亲临体验。人们只有关闭了自身连接的所有网络,才能成功接入我的大脑。我不过是希望,还能给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最后一个机会,让他们体验到曾经真正独处时的感受而已。

我还希望,人们能在陈列着我大脑的展台上,贴上一张小小的标签,标签最好是仿古纸质,表面粗糙并毫无光泽,然后用钢笔写下至少100磅大小的两个字:

遗忘。

[注1] 侘寂(わび さび/wabi sabi)是日本美学意识的一个组成部分,指朴素优雅之美。
[注2] 勒德分子是指1811-1816年英国手工业工人中参加捣毁机器的人,现在引申为反对机械化和自动化的人。
[注3] 英国著名摇滚乐队,因1978年发行的成名作《司机的座位》("Driver’s Seat")而声名大噪。
[注4] 英国民谣摇滚代表人物,原名史蒂文•乔治乌(Steven Georgiou)。
[注5] 舞踏(Butoh)是由大野一雄和土方巽于1959 年开创,它是当时艺术家结合传统日本舞踊和西方现代舞,重新诠释身体语言,并试图对日本皇权提出批判的一种新舞蹈形式。舞踏家表演时光头裸体,性别倒错,身上涂满白粉,着奇装异服,在舞台上暴烈呐喊,并配合扭曲变形的肢体语言,呈现一幅幅几近原始的画面。

(译自 《自然》


格里•拉弗蒂:《贝克大街》(Gerry Rafferty :Baker Street)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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